我的母亲
2024-02-17 11: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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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的母亲

鲁先圣

母亲是1925年4月25日出生的,属牛,按传统的虚岁,如果母亲还健在,今年应该是96岁了。

母亲是小脚。对于母亲这双小脚,我自幼就充满了好奇,问过很多次。母亲说,过去只有小户人家的闺女才会长一双大脚,大户人家的闺女从五六岁就开始裹脚了。母亲的脚是从六岁开始裹的。把骨头硬硬地裹断,很疼,但还是得裹,不然长大了就会没有人要,就嫁不出去了。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母亲的脚才大功告成。这十几年中间,母亲基本上是足不出户,天天在家里裹脚。那时,外祖父家是富户,母亲只有兄妹两人,自然是不用母亲帮助料理家务的,只是一心一意在闺房里裹脚就可以了。难怪母亲说穷人家的闺女就不行,这裹脚要十几年之功,穷人家的孩子是要劳动的,哪里有那么多时间天天在家里裹脚呢。

母亲记忆最深的事情是黄河发大水。母亲说她经历过十几次,只是不知为什么发大水都是在晚上。傍晚的时候还好好的什么事情也没有,到了半夜,忽然间听到村外到处是排山倒海的水声和树木、房屋歪倒的声音。接着就是打更人的铜锣声,呼喊大家赶快上房顶。母亲说,为了防洪水,外祖父早年就买了一只大船,平日里就倒扣在后院里。听到消息,外祖父马上就叫醒帮工的人赶快把船调整好,放上衣物和粮食。母亲说,那只船很大,能容纳十几口人。一旦大水来了,外祖父就载着全家到一家家的亲戚家去,看是否有被洪水围困的人。有好几次都是船装满了人,有亲戚,也有邻居和不相识的人,外祖父把他们运到安全的地方再去救别的人。尽管外祖父家有大船,但母亲对于发大水一直充满了恐惧和胆怯,一生惧怕下大雨、响巨雷,即使现在只要听到雷声也很害怕,必须有人在身边才会感到踏实。母亲关于洪水的唯一美好的记忆是大水退去时到村外的小河沟、小水洼里捡小鱼。有一年外祖父捡了上百斤的鱼,一直到过年晒的鱼干都没有吃完。

母亲共生了七个孩子。母亲生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生下来活了三天就死了。第二个是个男孩,活了一个月。现在我的大哥是母亲的第三个孩子。母亲说,过去死孩子是很正常的事情,谁家都有死孩子的记录。有的是难产死的,有的是生下来了活了几天不知什么病就死了。那时候乡村里没有医院,有一点病就让土医生看看。孩子小吃不进药,只能扎针,但往往收效甚微,扎不了几次就死了。母亲常说的一句话是,你们活下来的都是大命的。后来,在我的后面,母亲还生了一个男孩,但只活了一个月就因发烧而死。母亲晚年住在我这里,只要看到我的孩子发烧就紧张,但看到我们抱到医院打了针就好了,就会说,要是过去也有这样的针多好。

母亲还常常给我讲我的一个小姑姑的故事。母亲说,那一年她刚刚嫁到我们家,我的一个小姑姑才三岁。正置夏天,奶奶和母亲都在家里忙着事情,小姑姑闹着要出去玩。奶奶就把她放到了大门外的树荫下,让她自己玩。过了一会,母亲突然间想起来,赶快去看看孩子。可是孩子却没有了。母亲赶快给奶奶说,孩子没有了,快去找。奶奶依然忙她的,说,一个三岁的孩子还能跑到哪里去,你去找找就行了。母亲急了,我们家不远就是一个很大的坑塘,里面有很深的水。母亲赶快到那里去,结果到了那里正好看到邻居刚把小姑姑捞上来,小姑姑已经淹死了。母亲很悲伤,一边抱着小姑姑一边哭着往家里跑。不料到了家里,奶奶说,淹死就淹死了,你还抱到家里来干啥,快抱到乱死岗上喂野狗去。奶奶继续忙着自己的事情。直到今天母亲依然对奶奶不可理解,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没有了,自己却能无动于衷。我想,这也许正说明上一辈的人在脆弱的生命面前的无奈吧。

我的老家在鲁西南的嘉祥县北部,因为距县城较远,日本兵只到过我们村里一次。母亲说,当时也不知日本兵是怎么回事,只是听说日本兵要来了,男人都藏到村外的野地里去,女人都在脸上抹上锅灰,穿上男人的衣服藏起来。家里的大门口都用高粱杆和树枝围起来。有好多次听说日本兵要来了,但都没有来。后来真的来了一次,大队的日本兵站在村外的路上,只有两个人到村里来,在街上喊话说,日本人只是从这里路过,大家不要害怕。村里人都藏着,只有村长出来与他们说话,不久日本人就走了。日本人在我们村里杀了一个人。就是那一次日本兵是要到与我们相邻的郓城县去,但不知道路,想在我们村里找一个带路的人。一开始找不到人,后来就让村长带路,但村长却把他们带到了乱死岗上,日本人一怒之下一刀把村长砍死了。

日本人来了那一次以后就没有再来,经常来来往往的是区大队和国民党的部队。母亲说,那时侯都知道,只要是晚上来的,就是区大队,白天来的就是国民党。其实到了后来也搞不清是谁了,有时候区大队刚走了,国民党就来了。不论是谁,来了就借地方做饭,要水喝,喂马。当时也搞不清楚他们在干什么,你打我,我打你,互相追着打。母亲说,她最看不得伤兵。有一次看到住到我们家的一个兵一条腿没有了,母亲就问他,你这是图个啥,腿都没有啦,咋回家过日子。那兵就哭了。

母亲说,那时侯最害怕的不是兵,他们不论是谁,来了不过是借地方吃住,几天就走了,不祸害人。最害怕的是土匪,在我们那里叫老雀。那些老雀都在一些比较大的村子里和集镇上,较大规模的有几百人,有刀有枪,区大队和国民党的部队都不敢惹。哪一个村子得罪了他们,不定哪一天就把村子洗了。村里为防土匪挖了护村沟,修了很高的围子墙,一到傍晚就关村门派人打更。但还是防不胜防,常有人被老雀绑了去。他们绑了人就喊出价来,限几日内送钱赎人。只要被绑过一次,一个家也就破败了。我的姥爷就被绑过一次,也就是那一次以后,我的姥爷家结束了殷实的日子。稍稍富裕一点的人家,都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更不敢单独出行。因为老雀在各个村子里都有自己的内线,看到有隙可乘,就会下手。

一直到晚年母亲随我住在城市里,母亲经常叮嘱我的话是过日子要有底。母亲说她这一辈子遭难最多的是灾荒挨饿。尽管在母亲年幼的时候姥爷家的家境十分殷实,但也常常因为灾荒而出现生活危机。后来嫁到我们家以后,因为我们家的家境一般,生活的窘迫就一直拌随着母亲。有两件事母亲常说。有一年春天,家里已经没有任何粮食,父亲又去了东北,爷爷身体有病,母亲就把家里所有能换钱的衣物打成一个大包,用独轮车推着到距我们家有五十华里的梁山去卖了换吃的。母亲说,那包东西有五六十斤重。母亲就靠一双小脚在一天走了个来回。母亲把衣物卖了,然后去买了五斤高粱,又买了四十斤土豆。母亲说,她走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到了家就赶快生火煮土豆,因为家里人已经一整天没有饭吃了。我的爷爷只活了58岁,母亲说就是那一次饿的很了,后来再补也补不过来了。实际上爷爷已经几天没有进食,家里仅有的一点吃的,爷爷都省给了当时正直年幼的哥哥。

母亲常说的荒年是58年。母亲说她一辈子都不理解当时的人为什么都像疯子。本来那一年是大丰收,麦子丰收,秋季的地瓜也是好收成,但不知为什么地瓜都滥到地里也不让收。天天去开会,说是马上就到共产主义了,要什么有什么,都去吃食堂,还收地里的庄稼干什么。母亲说那一年幸亏奶奶。奶奶喜欢吃地瓜叶拌豆面的菜团子,她就天天到地里去摘地瓜叶,到家里凉干了放起来。从地里刨地瓜不允许,但摘地瓜叶没有人管。奶奶年纪大了,开不开会都可以,她就天天去摘地瓜叶,足足摘了两个月,我们家的一个小厢房都装满了。到了次年春天,食堂里没有粮食了,村里人发现上头说的共产主义没有来,而地瓜早就都坏在了地里,这下都急了,但却为时已晚。我们家也没有粮食,但地瓜叶总是可以充饥的。奶奶和母亲动用了她们的各种智慧。把榆树皮扒下来晒干,磨成面,与地瓜叶拌在一起,蒸熟了,就是当时救命的唯一饭食了。母亲说,我们家那一厢房地瓜叶不仅仅救了我们自己,还救了许多邻居和亲戚。听说街上谁家过不去了,听说哪家亲戚断了顿了,奶奶和母亲就会蒸一锅菜团子送去,那一家人家就有了救命的食物了。所以,母亲常说过日子要有底,要有后路,我知道母亲是基于自己的经验,我信然。

母亲对于文革的记忆很深,这主要是因为我的父亲。六十年代,我的父亲是我们村里的党支部书记。父亲是一个做事很认真的人,他干就想干好,当了几年支部书记,把我们村搞成了先进单位。但不知为什么,突然间有一天,县里和公社里的领导都被一帮小孩子赶下了台,接着村里的几个小孩子也打着红旗把我父亲赶到村里的场院里,把父亲捆上,让父亲站到桌子上,又把全村的人都叫来,说父亲是资产阶级保皇派,然后把父亲关了起来。母亲不明白怎么回事,就去那小孩子的家里问他们我父亲犯了什么罪。他们说是因为与公社里的书记一心。母亲说,不与公社里的书记一心那才犯错误。人家说,那你也是保皇派。他们又把母亲也关了起来。第二天,那小孩子的父母也关了进来。母亲问为什么自己的儿子还要关他们,他们说,儿子说吃饭前一定要宣誓四个首先、四个忠于才能吃饭。他们说儿子这是没事找事。结果儿子就说他们是反革命,给关了进来。

母亲的故事还有很多,这些记忆,并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远去,而是成为我生命中永恒的纪念。每当想起这些记忆,母亲的身影便犹如老人家健在的时候一样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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