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梅园纪事
/鲁先圣
一
前几年,我在父母过世之后留给我的一片宅基地上,盖了一处院落,我挑选了一块60厘米高30厘米宽的青石板,请石匠雕刻了“梅园”两个字,镶嵌在大门的右侧门垛上。
院子和房子都建好以后,我就常常从济南来这里写作、休息。从那以后,我突然间感觉,自己的心灵找到了家园,我在这个世界上有了一块属于自己的领地,我悬了多年的漂泊的心灵,终于可以安放下来了。
每天的清晨和傍晚,当我漫步在熟悉的荷塘周围的时候,忽然之间,那些久远的陈年往事都排山倒海一般汹涌而来。那些已经在我的脑海里消失了几十年的记忆,带着当年的气息,带着当年的温馨,都在我的眼前复苏了。
夏天里,我们那些脱得一丝不挂的孩子,在荷叶的下面藏猫猫,踩那种白嫩的鲜藕,看谁踩的莲藕多。冬天里,把厚厚的冰磕下了一块打冰仗。秋天的时候,荷塘里水少了,鱼儿都游到水面上来了,我们就“翻坑”,各自拿一只小网子,能轻易地逮到很多鱼。
我突然间领悟,原来那些尘封多年的往事,并没有真正消失,它们只是暂时被搁置在生命的某一个地方,库存起来。不定哪一天,遇到一个契机,它们就像赶赴一个盛宴一样从你生命的深处络绎而来。
荷塘的对面,就是我出生长大的村庄,我在这个村庄里生活了18年。我的目光,越过荷塘,眺望着村庄里的一个个房顶,那每一个房顶下面发生过的故事,我都曾经十分熟悉。
这些故事,现在,也都争先恐后地一个个来到我的眼前了。
在19岁那一年,我就是从这个荷塘边离开村庄,告别父母,开始了去外面的世界奋斗人生。
我先后到三个城市读书、工作、生活。在城市里,如同这个村庄一样,在我的生命中发生过无数的人生故事。我终于知道,那些故事,也像这个村庄里的故事一样被库存在一个地方,它们并没有消失,他们已经成为我生命中珍贵的财富。
也说不定,它们就会在某一个时机,也争先恐后地来到我的眼前,让我重温那一段段美好的时光。
所有那些消失的过往,所有那些尘封的记忆,都早已经深深镂刻进生命的肌体,成为生命中最温暖的珍藏。
二
梅园的院落就是乡间最寻常、最普通的门垛。里面是弯弯的月牙门,最普通的五间房子。院子里的土地,被我修整成了几畦菜园,又栽了十几棵树。每一个角落,每一棵树,每一株花,即使是偶尔光临的小鸟,在我的眼里都是风景,都是自得其乐的闲情逸致,都透露着平凡的幸福。
而最吸引我的,不仅仅是梅园里寻常的风景,还是相邻一户户人家背后的故事。那些故事,像一坛坛的陈年老酒,我刚刚闻到,就立刻陶醉了。
梅园的东邻是我小学的老师景春。他已经60多岁,爱好音乐和摄影。他本来开有一个照相馆,因为年龄大了就停了,现在每天带着自己的唢呐和二胡,与村子里另外几个同样爱好音乐的人走街串巷。附近几个村子里只要有红白喜事,都会请他们去。如果没有人家请,他就在自己家里演奏,二胡、唢呐、笙、笛子,样样都拿手。听到从他的院子里传来乐器的声音,我就忍不住走出家门,到他的院子里去听。这时,他的院子里往往聚集了不少听众。看到有人来听,他往往会更加起劲地演奏,不时赢得大家的掌声。这个普通的小院,装着多么饱满的幸福,这个普通的乡村音乐家,向人们传递着多么浓郁的幸福。
梅园的北邻是我的叔叔。叔叔尽管已经73岁,但是身体硬朗、笔力仍健,是村子里公认毛笔字水平最高的。叔叔家的大门上常年贴着叔叔自己写的对联,那是自成一体、沉稳端庄的正楷字,透露着叔叔质朴宽厚的胸怀。每一次去叔叔家,几乎都会看到叔叔在为村子里的人写字。村里有人家儿女办婚事,从写红书到写喜联,都是叔叔。不少人家盖了新房子,也请叔叔写大幅的中堂福字或者寿字。我们的村子很大,这样的活儿几乎每天都有。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无偿劳动,甚至叔叔还要自己花钱买红纸。但叔叔依然乐此不疲,自己的书法被人欣赏,大家喜欢,在叔叔看来是莫大的幸福和快乐。
梅园的南邻是我堂兄的家,堂嫂喜欢花草,她家的院子很大,那简直就是一个大花园。她种植了很多其他人家没有的树种,冬枣、山楂、柿子也就罢了,她还种了一院子的蜀葵和东洋菊。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往往被飘来的花香吸引着走进她的家门。她的院子里,似乎总是繁花似锦,蜜蜂飞舞,彩蝶翩翩,花香袭人。特别是瓜果成熟的时候,红的,绿的,黄的,沁人心脾。更加让人惊奇的,是她居然在院子里修了一条小溪。溪水来自地下井,在菜畦中间和果树中间环绕,水流潺潺,几分清冽,也几分盎然。
在村子里的很多人家串门,在梅园门口的街边看过往的一个个人,我的眼前自然飘过平凡、简单、单纯这些词汇,当然也飘过诗意、自在和幸福。我总在想,这就是我梦想的生活吧。
三
现在我的故乡一带时兴吃地锅菜,用木柴烧火,在大铁锅里炖鸡、炖鱼、炖鹅或者炖排骨,炖好以后往锅里放各种蔬菜,味道浓郁醇厚而别致。
我也请人在梅园里做了一台地锅,自来风的灶台,贴了瓷砖。立在南瓜和葡萄架下面,阳光斑驳,树影婆娑。朋友来了,围锅而坐,热吃热喝,大家都很喜欢。
可是,问题也来了。我的梅园虽然建在乡下,可是我没有用来耕作的土地,也没有成材的树木可以砍伐,因而我没有乡亲们用来烧火的豆秸、玉米秆和木柴。因为乡亲们都有,故乡也就没有买卖这些东西的市场,我想买也没有地方可以去。
这一天,我的梅园里来了很多朋友,大家都想吃地锅菜,我们正在为烧柴犯难的时候,我的堂兄来印的媳妇用地排车送来了一车晒干的木柴,她说,我估摸着你有那么多朋友来要烧地锅。正说着,我的堂弟德华的媳妇也用三轮车送来了两编织袋烧柴,一袋子玉米芯,一袋子豆秸秆,都是地锅烧火上好的引火柴。
我的那些来自城市的朋友们为这种浓郁淳朴的关切而感动,这是多么自然而可贵的美好啊。有了地锅用的烧柴,大家就忙活起来了。正在这个时候,大门外面传来收废品的吆喝声。我熟悉这个声音,我的梅园建好近两年以来,都是他来收废品。这是附近村庄里一个60多岁的老人。
看到大门敞着,他就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只装废品的编织袋,很熟悉地走到我放废品的墙角就装起来。一会工夫装完了,他走近我说,给你留点钱吧。我说:不用了,没有多少钱,你收拾干净就可以了。他对我说,也是对在场的我的朋友和乡亲们说:不管啥时来都这样说,一次也没留过钱,要是都像你这样好心行善,我的生活也就不难了。
他提着编织袋走出梅园大门的时候,大门外有一些我的乡亲们在闲聊,他像似自言自语,也像似对他们说:难怪人家混大城市啊,好心行善的人,怎么能没有好报?
他这样说,我从来不在意。我的那一点点废品,本身就是生活垃圾,能值几个小钱呢?但是我却看到我的朋友中几位文化界的女士眼睛里有了些许明亮的东西。她们似乎寻找到了什么。其中一位自言自语地说:今天是多么美好的一天,我们的生活中有这么多这小小的美好。
说话的工夫里,我的地锅沸腾了,锅里炖的是我们那一带百姓自己养殖的芦花鸡,放养的大白鹅,还有村后河里逮的红尾鲤鱼。蔬菜全部是我的梅园院子里自己种植的,生菜,苦菊,香菜,芹菜,辣椒,菠菜,白菜,现吃现摘。酒当然也是少不了的,几个朋友都喝醉了。
傍晚,太阳落山的时候,朋友们要返回济南了,爱人按照朋友的数量,每个家庭准备了一只纸箱子,里面是相等的辣椒、白菜、香菜、冬瓜、南瓜、苦菊,这些全部是我梅园里的产品。
有一个朋友是梅园所在地的作家,他住了下来,想晚上与我有一个彻夜的长谈。送走了朋友们,他对我说:这一天,我感觉自己完全被包围在一个个美好里,尽管这些美好是那么微不足道。可是,如果我们每一个人,每一天,都感知着这样的美好,我们的生活该是多么的美好!